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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 他的頭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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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冷空氣來勢洶洶,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,路過經年不化的凍土雪原, 越過遠方漫天飄雪的白樺林, 跨過蔚藍色的貝爾加爾湖,千裏迢迢,一期一會地來到這座古老的城市。

江雪螢說忙這件事其實並不是借口,

情場的失意與事業的得意就好像正負兩極,她手底下負責的賬號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多,工資單上的工資甚至對她而言已經變成了個數字。

這也導致年末積壓的廣告很多, 所有的廣告都得趕在過年前拍完。

大雪持續日久,

某天,江雪螢站在窗外看著滿天的飄雪時, 想到這場寒流的來路。

忽然想起一首著名的小詩。

“今夜, 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,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”

又想起保爾柯察金與冬妮婭的重逢。

捧著熱咖啡,才稍微跑了會兒神,她就又被直屬領導的一個wx信息給叫回工位前。

剛接過派下來的任務, 一轉頭的功夫wx圖標又跟著閃爍了起來。

點開一看, 是陳洛川。

一邊應答著領導的消息,江雪螢一邊看向跟陳洛川的對話框。

非常溫和, 又彬彬有禮的語氣

clc:這麽說, 可能比較冒昧

clc:但還是想問下, 明天晚上有空嗎?

明天?

江雪螢捧著咖啡,下意識看了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日歷。

後天是平安夜,星期六。

明天是星期五。

目光轉回陳洛川這個沒頭沒腦的邀約上,

這個時間點的選擇不可不謂巧妙, 有意地避開了平安夜這個讓雙方都不自在的暧昧的時間點,

可她卻忽然怔怔地有點兒走神,想起高三那年的那個聖誕夜,

少年微微垂眸,口中還呵著淡淡的白氣,眼前的煙火棒,卻燃燒得肆意。

被風雪吹動,焰火追逐著流光四下飛溢,將少年淺色的雙眸照耀得更加疏淡,恍若煙灰色的琉璃。

“江雪螢,別想陳洛川了——”

“不如考慮考慮我,怎麽樣?”

……

“有什麽事嗎?”收回思緒,她打字回覆問。

“嗯,也沒什麽事。”

“就是老同學太久沒見,想請你吃頓飯。”

明天下班之後,她正好沒什麽事,腦內飛快地過了遍日程安排,江雪螢打字回覆:“我應該可以的,那天應該沒什麽事。”

正好,她也有點兒事情問他。

周五晚上當天,婉拒了陳洛川開車來接她的好意,江雪螢打車趕到了陳洛川已經提前訂下的餐廳。

這是一家主打吳越這邊本地菜的餐館,算是中式餐廳裏檔次和格調都比較高的。

她趕到的時候,陳洛川已經到了,

正微微垂眸,神態很專註地翻看餐單,

她謝過領她進包廂的服務員,猶豫,喊他名字,“陳洛川?”

聽到她來,陳洛川擡起眼,放下菜單,朝她露出個幹凈又溫和的笑,“你來啦。”

“剛剛稍微來早一點,在看菜單,有什麽想吃的嗎?”

待她一落座,陳洛川就順手把菜單推給了她。

江雪螢低頭掃了一眼,挑了兩個自己吃過的,價格與味道合宜的菜品。

陳洛川又跟隨她的步調,點了個“蟹粉豆腐”、“松鼠桂魚”和“小炒黃牛肉”。

“抱歉,今天這麽冒昧把你叫了過來。”

趕在上菜之前,陳洛川跟她都不約而同的,十分默契的拆掉塑封,開始清洗碗筷餐盤。

一邊涮著碗筷,陳洛川微含歉意地朝她頷首示意。

江雪螢: “沒關系,反正我下班之後也不知道該幹什麽。”

陳洛川聞言,彎了彎唇角,“其實之前就想請你吃這頓飯的,但前段時間太忙,這一拖就拖到現在。”

江雪螢想了下,明知故問,“律師是不是平常都很忙。”

有時候,為人處世都需要一點明知過問,

一來二去,就這麽打開了話匣子。

明明是很溫馨流暢的氣氛,但江雪螢卻吃著有點兒食不知味,

心知肚明,她今天過來不單單是寒暄這麽簡單。

她還總感覺陳洛川可能看出來了,但陳洛川沒有聲張。

待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完,陳洛川送她回去,透過車窗,夜雪撲簌簌地又落了下來,

再不問,就來不及了。

江雪螢微微頓了頓,

很奇怪,

之前面對池聲怎麽都問不出口的話,下定決心之後,她很輕而易舉地就說出了口。

“陳洛川,”她動動唇,“池聲有女朋友這件事,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說的……”

車內的車載音樂,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老歌,女歌手沙啞的嗓音如娓娓道來的一頓故事,回蕩在車廂內。

『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

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

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

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』

車行駛到小區附近,陳洛川正在減速,聞言,不置一詞,沒作任何反應。

她卻好像感覺到車內原本脈脈流淌著的音樂,像是陡然撞擊到一塊突起的巖石上,

陡然停滯,轉折刺耳又尖銳,

待到車完全停下,

指尖用力地捺在方向盤上,陳洛川才轉過臉來。

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靜靜地看著她。

江雪螢掌心冒汗,但沒有躲避,一眨不眨地回望過去,

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——

怎麽說,自戀得有點兒奇怪,

但從前幾天到現在,她心底總隱隱縈繞著一股微妙的古怪感,

下一秒,她內心的古怪感終於得到了驗證。

四目相對間。

終於還是陳洛川打破了這過於安靜到以至於有些尷尬的氣氛,

微微怔了怔,陳洛川臉上浮現出個柔軟的,無措的,無奈的苦笑,“啊,果然被發現了。”

江雪螢:“是我想的那樣嗎?”

陳洛川頓了好一會兒,

昏暗的車內光線,看不清他的神情,

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,好半晌,他才抿唇反問,嗓音壓得很低:“如果我說是,你會覺得冒昧嗎?”

江雪螢一時怔忪失語。

沒等到她的回答,陳洛川微微垂眸,從儲物盒裏掏出一盒香煙。

“可以麽?”

她輕聲,“隨意。”

一點猩紅的微光亮起,陳洛川卻沒抽,只把四面車窗搖下,安安靜靜了好一會兒。

煙火燒落在指骨上,些微的刺痛。

他微微垂眸,這才覆又開口,語氣淺淡莫名,“這麽多年還是學不會抽煙。”

“就像我還沒學會釋懷。”

江雪螢唇瓣緊抿成一線,心裏湧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預感,低聲道:“我不太懂你的意思。”

“江雪螢,可能是我說得不夠清楚,”

昏暗的視線中,陳洛川擡起眼,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各位深邃,坦蕩開口,“坦白地說,我想追你。”

眼睫不自覺一動,

心裏陡然跳空了一拍。

掌心已經被汗水浸透了,雖然早有預感,但她還是覺得驚愕,“為什麽,抱歉,我不太懂——”

“我的意思是,”頓了頓,她才勉強續道,“這麽多年過去,你總不至於對我舊情難忘……?”

不知道這算不算對自己有自知之明,江雪螢隱約覺得不安,如果說陳洛川從高三畢業到現在整整十年時間對她舊情難忘,這也太扯了,普通如她,應該還沒有這麽讓人魂牽夢縈,念念不忘的魅力。

“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舊情難忘。”既然還是不習慣抽煙,陳洛川幹脆撳滅了煙頭,

她垂眉沒有應聲。

沒等到她的回覆,陳洛川微微偏頭望向車窗外無盡的黑暗,低聲道:“其實我大學的時候曾經試過的。”

不知道說些什麽,她幹巴巴地應聲:“猜出來了,大學的時候應該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吧?”

陳洛川指尖不由自主地垂下,

他看得出江雪螢的緊張,不安,驚訝,但唯獨沒有看到羞赧。

他並沒有騙她,他曾經試過的。

他不是沈湎於過去的人,當年高三畢業被她拒絕之後,陳洛川便未再多加糾纏。

只是大學三年來,心裏總隱隱約約惦念著一個影子,模模糊糊看不分明,

意識到這一點之後,他也未曾抗拒室友安排的聯誼,結識過其他女生,

也開啟過兩段新的戀情,戀愛時陳洛川也很認真也很投入,兩段戀情都是和平分手,女方也從未有過怨言,

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缺了點什麽,

直到前段時間在包廂內忽然撞見江雪螢,

少年時,心底那個隱約的影子,陡然清晰了起來,像被輕輕吹去灰塵的畫卷,露出色彩的鮮亮。

歌曲還在一遍遍地重播。

『梔子花白花瓣

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

愛你你輕聲說

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

那個永恒的夜晚

十七歲仲夏』

江雪螢安安靜靜地聽著,過了好半天,才輕聲道:“有沒有可能,你對我其實並沒有多麽刻骨銘心,只是遺憾。”

“我小時候一直想買個芭比娃娃,長大之後還念念不忘,剛工作那年我就拿工資給自己買了一個,其實到手也就那樣。”

“或許你說得對。”陳洛川平靜道。

他擡眼看她,黑白分明的雙眼不閃不避,神情與理智都很冷靜,

正因為冷靜,所以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麽,想要什麽。

“曾經的我已經足夠讓自己後悔,可如今我不想再抱憾。”

“所以,如果,你還沒男朋友的話,不知道願不願意跟我試試?”

……

就像是少年漫中最常出現的場景,

原本平庸的主角某一天忽然被選中,平靜的日常生活也被隨之打破。

……如果你還沒男朋友的話,願不願意跟我試試。

在二十八歲這年,江雪螢原本平庸卻平靜的日常生活也突然分崩離析。

可江雪螢卻不合時宜地有點兒走神,喉口很澀,方才明明沒吃多少,但胃裏好像不斷有東西翻湧上來,堵住喉口。

她垂眸,面上不顯山露水,但稍稍絞緊的指尖還是暴露了內心的波動起伏。

似乎有什麽東西逐漸撥雲見霧。

為什麽這麽在意歡歡?

為什麽這麽多天下來一直不在狀態,

為什麽沒頭沒尾地突然想撩池聲,僅僅,只是因為是個條件不錯的“潛力股”嗎?僅僅,只是因為溫女士的催婚嗎?

如果只是因為上述這些原因,明明陳洛川也是十分適宜的相親對象。

明明是少時的暗戀對象在跟自己表白,只要她答應陳洛川,所謂的“困境”即可迎刃而解,

她卻不合時宜地想到池聲。

陳洛川大學試過戀愛,

那池聲呢,

他說他沒有女友,

這麽多年下來,他真的就沒想過談過一場戀愛,開始過一段新的感情嗎?

說曹操曹操到,還沒回過神來,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。

這個時候簡直就像拯救她出水火的神兵利器,江雪螢略微松了口氣,沒來得及註意來電提示,就接通了電話。

電話一響,不由頓住。

耳畔的嗓音,冷清微倦,是她十分熟稔的聲音。

池聲。

“江雪螢。”池聲叫她的名字的時候,總是很認真專註的,一字一頓,咬字非常清晰,像添了重音。

尾音又微微揚起,說不出的疏懶勁兒,像撓人心扉的小貓爪子。

捂著手機,江雪螢完全是條件反射地看了陳洛川一眼。

陳洛川一怔,唇角不自覺緊抿成平直的一線,繃得緊緊的下頜隱沒在黑暗裏,

手指緊攥成拳,用力到骨節泛白,才去松開:“是池聲嗎?”

明明沒抽煙,嗓音低啞得就像是被煙灰撩過。

她一時答不上來話。

電話那頭的池聲不知道為什麽也沒開口。

聽筒裏安靜得只能聽見三個人的呼吸聲,不論是陳洛川還是池聲,誰都沒主動開口,就像是等待著她抉擇的天平兩端。

詭異得讓江雪螢渾身發毛,恨不能找個地縫把自己埋進去。

過了很久,電話那頭的池聲才終於開了口,“陳洛川?”

她這才猛然回過神來,下意識地遮掩,“什麽?”

池聲無動於衷地重覆:“是陳洛川?”

江雪螢眼睫動了動,電話那頭池聲的嗓音讓她心裏不自覺打起了小鼓,

也不知道怎麽想的,

她攥著手機,低下眼看著腳尖,悶聲扯了個謊:“……是個同事。”

池聲的嗓音冷清得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出來:“你有什麽同事還認識我?”

江雪螢頭皮發麻,眼神也忍不住開始亂飄,“之前苗苗說的。”

“江雪螢,”電話那頭的池聲目下還是聽不出什麽波瀾,只心平氣和地重覆問她,“真的是男同事嗎?”

她說不出話來。

明明只要回答一句“真的”就好了,可這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像是石頭,吞吐在舌尖,怎麽也說不出口。

“是……”江雪螢終於抵抗不住,悶聲繳械投降,“陳洛川……”

池聲:“……”

江雪螢:“——你怎麽知道?”趕在他開口前,她忙追問。

池聲嗓音克制:“我記得他的聲音。”

這一次頓了很久,方才開口,語氣很輕,似乎快要融入風雪中,辨不分明,“你跟他又有聯系了?”

“難怪,你前幾天心不在焉。”

江雪螢:“你還記得苗苗嗎?”

電話那頭的池聲,微微垂眸,不言不語。

“她有個學長,是陳洛川的大學同學,前段時間我陪她去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見到的。”

“說到這兒,你現在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麽事嗎?”她主動詢問他的近況。

聞言,池聲擡眸看了眼四面整潔的白墻,“我在醫院。”

“……”江雪螢有點兒沒回過神來,“你在醫院?你怎麽會在醫院。”

池聲:“有個小手術約在了今天。”

江雪螢:“那我前段時間約你出去?”

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,“為什麽當時不跟我說?現在又跟我說。”

“因為,我現在改變主意了。電話那頭的池聲,語氣平直,嗓音平淡,

飛雪如跳珠般砸落在車窗,猶如清冽的嗓音一字一頓,落入心底。

“我想讓你從他身邊離開,來看看我。”

“那麽你願意嗎?”

說完這一句話,池聲就垂眸撳斷了電話。

指尖使力,緊捏被褥到指骨泛著青白,才勉強壓下內心的暗潮。

整個人面色蒼白,渾渾噩噩,如行屍走肉。

沒有人知道剛剛聽到陳洛川這三個字,他內心到底有多恐懼。

他回來了。

池聲眼睫顫動,唇瓣哆嗦,大腦混混沌沌,

無法不抑制自己不去猜疑,不去恐懼。

陳洛川這個名字,甫一出現,讓他陡然之間醍醐灌頂,仿佛從夢中驚醒。

這麽多年下來,這個名字就像是懸在頭頂的一把斷頭鍘,

午夜夢回之時,讓他夜夜不得安眠,

而他在等一個審判。

等這一次,江雪螢的心中的天平又會向那邊傾斜,等待著斷頭鍘將會落向何方。

剛做過手術,麻藥勁還沒徹底散去,但細微的疼痛已漸漸翻湧上來。

他曾經在身心前都築起一道堅固而冰冷的籬笆,

拒絕包括江雪螢在內的任何一個人靠近,自以為已經冷淡到無情無欲,

愛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,人這一輩子不一定非要戀愛,結婚,生子,保持獨身也沒什麽不好,更沒什麽大不了的

可陳洛川的出現,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這一道籬笆一觸即潰。

不跟她說明病情,只是不想示弱人前,或者說,不想讓她擔心。

這麽多年下來本以為看淡,

近十年間,無數想要去見她的夜晚,

他都硬生生地一個人克服,咬牙吞噬。

可這不是紓解,

只是壓抑,

越壓抑,越渴望,

每壓抑一分,他對她扭曲的渴求就增長一分,

如同開閘洩洪的洪水,一朝得成滔天之勢。

這一次,他終於徹底潰不成軍,在她面前俯首稱臣。

是真的看淡嗎?

不,是害怕。

害怕這一次,他若表現得像少年時太過明確,她又將離他而去。

害怕這壓抑整整十年的喜歡,足以將她推遠,將她吞沒。

還喜歡江雪螢嗎?

……

池聲面色蒼白,面無表情地捂住腰腹。

喜歡到快要發瘋,

喜歡到一想到曹晨那樣的人也曾經擁有她,就恨不能地親手,慢慢地一點點絞死他,

再絞死那個讓心中的月亮被踐踏到這個地步的自己。

喜歡到只要一想到陳洛川又出現在她身邊,

就無法控制不被內心蠕動著的黑暗所侵蝕吞噬,喜歡到恨不能將她關在一個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房間裏,他可以供她吃穿,喜歡到恨不能與她生同衾死同穴,

愛不是克制,是占有。

愛不是無私的奉獻,是自私的據為己有。

若不能占有,身心都痛苦到仿若被剝落成血肉模糊的一團。

愛就是一種醜陋的,陰暗的,排他的東西。

內心的被釋放的惡意,壓抑到池聲這一刻眼睫顫連連,指尖也忍不住摸索到腹間的傷口,

喜歡到恨不能這一刻就扯開傷口,扯出臟器死去,

因為清楚地意識到沒有她,他會死。

愛情是他人生的必需品,

沒有她的存在,不能得到她,他的人生毫無意義。

既然如此,那還不如在這一秒死掉好了。

“頭顱不滾到所愛之人的腳下,便是肩上的重擔”*。

如果不能得到她的心意,

那至少也請她像瑪特爾那樣捧起他的頭顱。

作者有話說:

*引自Bukhari《玫瑰與葡萄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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